当我在坐火车时,我想些什么

 

在欧洲的生活极其单调,尤其是像我这样绝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待着的“独行侠”,要是没有个很好的方式与自己相处,就很容易出现抑郁和痛苦。对我来说,解决方式是两个,一个是读书,一个是旅行。而且这两个并非并列关系,而是一个递进。在书中读到的场景,托欧洲这块宝地的福,很多都能够亲眼去看看,去体会。

在德国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,毫不夸张地说,我绝大多数的闲暇都是在火车上度过的。昨天是罗丹和布德尔,今天就是拉斐尔和薄伽丘,除却睡觉以外,沿着旅途读书,旅途尽头又是书中的场景,真的是再美好不过的一件事。一开始我在波恩和亚琛两座城市都修了课,很大的缘由就是为了享受这种折腾过程中的闲暇,听起来好像很别扭,那干嘛不直接拿坐火车的几个小时来读书呢。假使真是如此,我还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读书,读书的体验也大打折扣。我想起高中时候,把参考书辅导书都堆在周围,自己躲在这个“小堡垒”里面偷偷看小说的快感。那阵子读了不少大师的生平轶事,通过他们生活里的琐碎事情品出他们的真性情,还常常能发现自己的某些习惯与他们暗合。这种遥远的默契感,建立在剥离掉他们身上诸多头衔和光环后平淡真实的生活部分,拉近了不少距离。我能想起钱锺书半夜听到猫叫,立刻就从热被窝儿钻出去,拿着准备好的长杆帮自己家的猫和隔壁林徽因家的猫打架。我想到黄永玉和汪曾祺,每天跟着黄裳,蹭饭蹭咖啡蹭电影蹭打车,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很诚实地还是坚持每次都不给钱。每每读到精彩之处,就在火车上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。

黄永玉一路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,我一路沿着莱茵河到杜塞尔多夫。

我盯着莱茵河,想到苏轼的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”,正启发着对人生的思考呢,却又一瞬间被拽到一个雾气沉沉,刚刚下过雨,地面还有积水的乡镇街道,想到了王小波的“我们两个好像在池塘的水底,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”,引发了对爱情的感慨。

有时候看周围的人基本都走光了,我才恍然惊觉,火车已经到了终点站了。我还要感谢经常晚点的德国铁路,若不是它们,我哪有闲暇做得出这么些胡思乱想。

夏天。

与国内的朋友曾经严肃地探讨过中欧两地的饮食文化,谈到宵夜的时候,我跟他讲,欧洲没有宵夜,甚而到了盛夏,连夜都没有。夏天的欧洲是个极富有诗意和激发灵感的地方,本该深沉的夜色现在是一片天光大亮,因此本来抒发给月亮的丰富情感,也依托着这明亮而被博爱地分散给世间万物。徐志摩的《翡冷翠的一夜》就是作于意大利的六月,想到翡冷翠,我又想到天主圣三桥那幅画,但丁和贝雅特丽齐那次传奇般的邂逅。据说但丁的神曲就是写给她的,一个单相思的故事,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个得不到的女神。类似的故事还有叶芝,哪怕写的诗都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,也依然无法得到女神的青睐。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命运的某种恶趣味呢。

冬天。

和夏天相对,欧洲的冬天,不仅漫长,而且难挨。整个冬月,在西德基本都是雨季,每年的十二月份飓风还会登陆波恩,莱茵河面随着暴雨上涨。我的心情也总像蓄满了水的水库一样,忧郁的情绪要满溢而出。我喜欢大诗人陆游的解决方案,“溪柴火软蛮毡暖,我与狸奴不出门。”房子里烧着柴火很暖和,我就宅在家里撸猫吧。养猫这个念头被我一个好朋友打断,她说,猫屎特别臭。

在欧洲的这几年里,我经历过一段长时间的抑郁,即便是现在,也会定期去心理诊所接受一些辅导。从最开始的极度痛苦,失去活下去的欲望,到现在的平静,心理医生带给我的慰藉远不如书籍中得来的有效。尤其是叔本华和加缪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用他们的艺术拯救了我。加缪告诉了我开心地生活不代表剔除了对人生深刻的思考,反而要时常怀着对这种思考的感悟来体察生活。叔本华说,人生就像钟摆,在追求欲望的痛苦和欲望达成的空虚间往复,要挣脱出这种枷锁,他给了三个建议。理财,运动和欣赏艺术。人们可以在纯粹的艺术品中得到救赎。 我时不时地就会想,高更在塔西提岛之前的那些岁月里,是否真的完全不在乎外物环境,哪怕是极度贫乏的物质条件,他真的能做到只在乎画画这一件事情吗?真的可以“孤诣”而不“苦心”吗?也许是毛姆欺骗了我,也许伟大艺术家的灵魂历来如此。

但我相信,唯有艺术,可以让人没有代价地沉醉其中。

痛苦可以让人沉沦,但普通人的痛苦就是痛苦,艺术家的痛苦可以让他尝到艺术创作上的甜头儿,所以才乐此不疲吧。之前一个人漫步在奥斯坦德的海岸线边,望着北海,我写下了如下的句子:

今夜我在北海。我在滩涂上小心地跳着前进,从一块凸起的沙堆跳到另一块。我听着海鸥的鸣叫,听着风把我的外套吹得鼓起来而且阵阵作响,我想到了普鲁斯特。我今天整整一天都在想他。二十六岁开始的第一天,一直蛰伏在我生命里的影子开始蠢蠢欲动,到今天为止,这个影子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阶段性胜利。我觉得这个影子也曾经蛰伏在普鲁斯特的青年时代里,并陪伴着他走过了一生。

若是这样,上面的话应当如此来转述:

今夜我在北海。我像极了一支桅杆,沿着海岸线一层一层刮来的风刀近乎让我不能站稳,我索性拉开外套的拉链,它在狂风里一边鼓动一边呼啸,就像一面张开的船帆。

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吧。普普通通的文字,就可以把作者内心深处的悲凉优雅地表达出来,让读者从内心深处也能生发出类似的情感,达到精神上的高度同步和共鸣,这可能是每个作家的追求,也是我这个文学爱好者的终极梦想。

前阵子,朋友在我家借宿了半个月,为了表达感谢,他决意赠我一张音乐会的票。于是,年底时候我将得以去巴黎听鲁多维科的钢琴演奏会。我私心希望那是一个雨季。我想在洛东达点上一杯拿铁,手里捧着加缪的“蒂巴萨二篇”,耳机里放着萨蒂的玄秘曲。读罢之后,我会走出咖啡馆,带着我身上的哲思低气压,沿着塞纳河畔漫步。走不到翡冷翠,看不到菲埃索里山也无妨。看看巴黎圣母院大火后残破的脊背也好,去看看柯布西耶被盛赞的萨伏伊别墅也好。我想感受着海明威笔下“流动的盛宴”,慨叹这个伟大的城市对我的冲击还有这场冲击引发的所有思考。

亚琛的七月似乎直接进入了冬天,持续的阴云密布和小雨,像极了我初到德国的那个八月。

痛苦经常是没由来的,荒诞,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。就好像你在开开心心地吃饭,突然来了一个人一把掀翻了你的餐桌,推洒了你的饮料,然后对你来上一句国骂,就消失的无影无踪。有时候觉得自己游离在别人的生活之外,甚至是整个世界之外,就和加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一样,对任何事情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,荒谬至极。

你说,痛苦它的本质是什么的?从生理学上说,无非是与快乐相关的激素水平偏低,但这样说有点儿冷冰冰,也无关痛痒。我们真正关心的其实是,为什么激素水平变低了?那个曾经快乐的大男孩哪儿去了呢?

我是搞深度学习的,经常我就会这样做一个类比,每一个人也都是一个神经网络,他过往的所有经历就是他的训练样本,每个人由于预训练的样本千差万别,对于同一件事情的理解自然各异。我做了一件好事,但是却没有得到好的结果,这样一个好事与坏结果的映射就被丢进了我的神经网络里。对于经历很多的人,我们说他成熟,其实是因为经历太多,一次坏的经历就被当成一个outlier,无关紧要。倘若少不经事,这样的“坏经历”对于整个网络参数的走向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。这是样本量的巨大作用。还有一点,是权重。我们对整个世界有着不同的观测尺度,例如宇宙的宏观尺度,在这之上看问题,我们人类是那么的渺小,我曾经是某颗星辰的一部分,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也好爱情也罢,只不过是这些尘埃之间传递的一瞬电信号。这时候痛苦和宇宙相比,简直不值得一提。有的时候我们的观测尺度非常小,小到老板对我的工作有了偏颇的评价,我就觉得我的努力尽是白费,我想到办公室政治,只要有人的地方,就有关系,人多了,关系杂了,也就有了政治。我可能因此错过了一顿美味的午餐。

有时候我们在欣赏艺术的时候,就带有这种观测尺度的放大。美术馆里的名画,把几百年的光阴浓缩在眼前的光影里,我们看到了历史,我们也听到了内心的声音。我喜欢把艺术品比作一个大厨,你在欣赏它的时候,这个大厨同时也走进了你的思想。如果你思想里摆了足够多的食材,比如历史背景,比如绘画技法,比如画家的生平,那他就能烹饪出一桌子好菜,让你大快朵颐。倘若你的思想里是空的,那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名画在你眼里也是无趣之物。

欧洲不缺美景,难过的是我自己独行独赏,乐趣也减了大半。

我们都来自于江湖,也相忘于江湖。这次的离别格外伤感,因为我已经没有下一程了。